第四章独泊
过了年,生活又恢复往常,辛潞的自习也照常进行。毕竟是大学数学专业高年级的课程,困难一个接一个。即便有专业老师教授,也不是谁都能彻底搞明白的。不久,她又遇到了新的理解困惑。
这次,她不着急了,一次次遇到理解障碍,她不由得问自己,是不是自己的执着使自己走入了歧途?天赋的不足或许会使自己事倍功半的,尤其是那些涉足的人很少、专业面很窄的学科。走的越远,登得越高,天赋的因素越明显。她不急着再次骑马去苏家店。有问题就去找人不是辛潞的风格。她要从根本上解决。于是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魔都的阿姨。
这封信,请阿姨去找她在魔都登门拜访过的教授,把自己长长的心得和笔记都写了一遍。最后,请老师解惑以后怎么解决这类问题。她没告诉家里骑马走了一百多里去找农工解惑的事,这太敏感了。妈妈阿姨知道后一定会担心死的。
收到信,粗通文墨的阿姨看懂了写给她的简短要求,马上放下手头的事,带着厚厚一叠信纸,换了三次公交,差不多跑过四分之一的魔都,来到华师大,找到那位教授。教授看完这封长长的信,深为辛潞锲而不舍的执着和对数学的天才理解力折服。他叫阿姨在家等他,自己独自跑了一趟学校图书馆,用自己的书卡借了一大堆书。告诉阿姨把书寄给辛潞。
而这边阿姨趁着教授不在,把房间打扫了一遍,又用厨房里仅有的食材做了两样菜、一锅汤。教授回来一看,乐了。自己的夫人被赶去乡下干校,子女插队,好久好久没人给他收拾、做饭了。阿姨看到问题都解决了,就拿起东西要走。教授不好意思了:“吃完饭再走吧,都到这个点了。”
阿姨说:“不了,都几点了?我早就吃过了。看你样子一个人也挺难的。这样吧,辛潞和她妈都不在魔都,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以后只要她们母女两不在,每个星期我来两次,周六和周三,给你买菜、做饭,收拾房间。周日学校食堂不开饭,周六做了周日就有吃的了。”
那年头冰箱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做一次菜吃两天很正常,剩下三天教授还得自己去食堂凑合。但那已经是非常大的改善了。
“那怎么行?大老远的,来回一天就没了。”教授不好意思。
“没事,这就说好了。”
“好吧,那我付你工钱”。
“算了吧,我已经在辛潞她妈那里拿工钱了,不能收双份。”
“好吧,那我给你钥匙,我不在你就自己进来。先谢谢了”教授把房门钥匙交到阿姨手中。
“再见!”
阿姨走了。走在街上,阿姨笑了:“辛潞这孩子,从不白白请人家帮忙,这么老远她又回不来,以后少不了麻烦这位教授,次数多了人家就会有想法。咱不欠人家的,这才叫互通有无,礼尚往来,这种忙才帮的长。”
阿姨把辛潞从小带大,辛潞的心思她一清二楚。
“放下心吧,小潞,你欠别人的,阿姨替你还,你欠阿姨的,你妈替你还,你欠你妈的,呵呵,就让你们母女俩自己去算吧。
而教授在阿姨离开后,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两菜一汤,虽然饭菜已经放凉,但他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他坐下来先给辛潞写回信,告诉她没有参考书单凭一本教科书确实很难充分理解,这不是她的天赋问题,而是普遍的认知规律。他已经交给阿姨十多本与泛函分析相关的参考书和习题解答,相信有了这些书的帮助,辛潞一定能够走出困境。同时,他还告诉辛潞书的借期为三个月,可以续借两次,九个月内必须归还。算上邮寄时间,辛潞有六个月的使用期限,相信她能够在六个月内学完泛函分析。
写完信后,教授才安心地坐下来慢慢享用那顿虽已放凉却充满温情的饭菜。
寄信、回信大概需要三周,自从寄出写给阿姨的信后,辛潞停下了数学自学,除了收听广播,一遍遍诵读金刚经和道德经。
金刚经着重的是修心。简单说来,就是在一个人的主观意识中,有四类“相”,也就是四种外在人和物投影到内心的形象:我相、人相、众生相和寿者相。分别是在看待自身、他人、社会和生死四种对象时,在自己心目中形成的主观形象。其中最关键最直接且主导其他各相就是“我相”。
“我相”直截了当地展现了个人的欲望、爱与恨等心理执念。比如,对一本书的渴望,一旦得手便满心欢喜,倍感幸运;若失之交臂或失去它,则心生痛苦与失望。从前的读书人,苦读圣贤之书,旨在未来仕途亨通,手握权势,光宗耀祖。这其中所有的规划、梦想与目标,皆以“我”为中心,从“我”的视角出发。因此,在“我”的眼中,世间万物皆以我为基准,对我有益的便是善,对我不利的便是恶。
人相则是在看待别人时形成的一种形象。当我们觉得某人顺眼时,往往是因为其人格特质为我们所接受,与我们无冲突,理念相投。反之,若其人格特质为我们所不容,或与我们有过节,我们便会心生不悦。例如,我欣赏黄小棠,她的相貌、举止,以及她所饰演的无论是银环还是阿兰,都能赢得我的喜爱,我认为她演技精湛。反之,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心生厌恶。
众生相则是我们将原本平等、共性一致的众生,包括其他生灵,主观地进行区分,如阶级、出身、贫富、贵贱、中外等,并将这些区分与自己的喜好、取舍相联系。对于做同一件事的不同人,我们可能会根据不同的标准来评判。对于我们所认可的人,我们往往给予高度评价,如伟大、敬仰等;而对于我们不认可的人,则可能贬低其动机,如居心叵测、老谋深算等。
至于寿者相,则是对生死的看法。生命被视为人生至高无上的价值,体现了最大的利害关系。
何老师提及了一个佛学术语:“分别心”。事实上,万物皆由正反、阴阳、明暗等对立面构成,而绝大多数事物并非仅有两极,而是处于两极之间的相对融合状态。好坏、对错皆是相对而言,并无绝对。分别心就是站在自己的取舍角度将事物简单地归结为一极,忽视其真实本性,即两极的融合。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否定。事物本身并无对错之分,只因利益得失而产生了对错的概念。这些所谓的利或害,都是针对自我而言的。分别心正是四相的体现。
而金刚经提出的空相,就是去除掉由自己主观决定的分别心。空相、无为是一种思想境界,一个与世俗完全不同的思维空间。这个空间里没有自我好恶,只有客观世界。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客观的、真实的、完整的。这就是境界。
空,不是试图找出新的更好更正确更远大的观念去替代老观念,而是没有观念。没有任何形相,才是空相。
现在回想起当初得知因主任的作歹上不了大学的结果时自己的想法,辛潞心中有个更明确的剖析了。
最初,辛潞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学习数学,无论是魔都的复旦、师大,还是外地的任何一所大学,她都欣然接受,也不会有人跟她争夺这个连专业名称都模糊不清的名额。然而,她的这一愿望却从未有机会表达,她甚至对魔都二医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位对她颇有好感的劳资科科长,出于善意,认为她这样外表温柔内心坚韧的女孩成为医生最为理想。确实,在北大荒的日子里,穿上白大褂,成为“白衣天使”,是所有女孩们最为羡慕和崇尚的。恰巧的是,魔都二医只接收魔都知青,科长便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安排。谁曾想,这最终却成为了众人眼中的败笔。在这里,“我相”、“人相”、“众生相”与事实真相大相径庭,其中隐藏的奇妙因缘又有谁能洞悉呢?
辛潞将上大学视为自己的愿望,能实现便是幸福,是美好;无法实现便是悲哀,是糟糕。这是第一层的“我相”分别心。而从主任的角度来看,他也有自己的分别心,女儿能上学便是正确,无法上学便是错误。对于他认为错误的事情,他会选择报复和惩罚。手握大权的他,连女儿上大学这样的小事都无法如愿,这令他暴怒。于是,与这件事相关的每一个人,包括原本与他和他女儿毫无交集的辛潞,都成了他报复的对象。辛潞也因此彻底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连换个学校换个专业也不允许。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这是第二层的分别心。
再看众人的反应,公义是公认的道德准则,主任的行为触犯了这一准则,间接挑战了公义,这是错误。但群众推荐和上级批准的规定本身就存在诸多漏洞,为有权者提供了滥权的空间,无权者则备受欺凌。天道无情,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意愿,好与坏并存。由于当事各自的主观愿望脱离了客观现实条件,最终导致整件事没有赢家,主任的女儿和辛潞都失去了入学的机会,留给所有人的都是不满与恼怒。每个人从自己的善恶价值观出发看待世界,这就是众生相。这件事违背了大家的价值观,所有人都感到惋惜、不满或怨恨,这些负面情绪构成了分别心的第三层。然而,这样不合理的事情却随处可见,时有发生。只要有人存在,人心有私念和欲望,这种事情就会发生,这是社会的常态。
辛潞的思维逐渐变得细腻而深入。她意识到,世间发生的事情只有其本身一种事实形态,但不同的人会带着不同的情绪和好恶去看待它,从中得到不同的感受。因此,在不同人的脑海中会产生千千万万种不同的形象。每一种形象都带有各自的主观色彩,无论是当事人的“我相”、利害相关人的“人相”,还是旁观者的“众生相”,都带有一定的偏颇,无法反映事情的完整真相。看不到真相,大多数的努力都只会以失败告终。这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的道理。只有透过“相”,才能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只有顺着事态规律看准时机去努力,才有可能成功。看到真相,分清可能与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便是佛学所说的般若智慧,般若的能力,就是无上正等正觉。
金刚经特别对“空我相”提到了“无所住”,就是不带有任何主观取舍的意识,无住,才能生心。生心就是得到最正确的出发心。
这就是金刚经五千言的核心思想。它是用来修心的。它是一种主观智慧。
而道德经五千言则是哲学,教导人们如何正确客观地看待世界,如何在客观世界中正确行事,这是修行的客观智慧。两者相辅相成,内心与外智均需重塑。何老师向辛潞介绍的佛学思想,使她对佛学的认知更为全面。佛学中的“缘起性空”观念尤为重要,缘起即世上所有事都相互关联,各有因缘,因果相关,是长期事物间相互作用形成的,不可改变的客观存在,道行再高的人也无法更改因果。
无论是佛学还是道学,都强调人所处所面对的环境、遭遇、条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选择或躲避的。
世间万物中,只有人类具备思想意志与改变客观现实的主观愿望及行为条件。尽管绝大多数客观因素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有其运行的自身规律,但只要观天之道以看清这些规律,并找到符合这些规律的方法途径和切入点,执天之行,便可通过人的努力而改变现实。道家先贤庄子曾言:“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世间最高的智慧,便是既懂得自然运行的规律,也懂得相关的人会如何行事的规律。
辛潞在深入学道学佛的过程中,愈发感受到去除“我执”对净化灵魂的好处。她仿佛超脱世俗,看淡利害纷争,内心不再受外界影响;哪怕蚕场生活清苦,也一点不觉得难以忍受。这种领悟逐渐渗入她的意识深处,成为一种思维习惯。她学会坦然接受一切苦乐荣辱,实现真正的“随遇而安”。没有我执,她便能迅速看清外界冲击的起因、影响因素、变化过程及结果,这便是解脱与智慧。
直至此刻,她才渐渐领悟到问道修行的深层含义:它不仅仅意味着从痛苦中寻求解脱,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开辟出一片思想的自由天地。人的肉体受限于尘世的种种束缚,即便修为深厚,能力再强,也难以按照自己的愿望改变世事或他人。相比之下,思想与灵魂虽无物理上的枷锁,却因“无明”的障碍,常常被自我认知的牢笼所困,难以实现真正的自由。因此,人生的终极自由在于灵魂的自由,是打破“四相”执念束缚后的自由。这正是修行的真正目的所在。当然,自由不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而是更加透彻、准确、真实地去观察世界,去认识自然的规律,去探索宇宙的真相。+
“大道至简”,道理虽说起来简单却难以做到。一旦做到,对人生将产生重大意义。道德经有云:“为学日增,为道日损,损之又损”。学习知识每日增加,而悟道则需每日去除执念,入道越深,执念越少,对现实的了解越深刻准确。对任何困苦打击越是无惧。
在问道路上大步前行的时候,她先是接到了数学教授的来信。信中首先肯定了她的天赋,她通过自学能理解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凭她的天赋自学完成大学数学专业所有课程完全没有问题。其次,告诉她借给她参考书的事、期限和一些关键的概念。然后又向她建议,一定不能盲目选课目,不是难学就有用的。有的课目是纯数学理论,有的是着重应用的。这关系到她学习的主要目的,是学术理论还是实际应用。就算是理论,也有具体方向的。而应用就更加具体更加有目的性了。如果是应用,大概率最直接用得上就是“数理统计”。用数值分析预测发展趋势,各行各业都用得上。最后,教授告诉她对大多数人来说,数学还是一门工具,是用来解决问题而不存在抽象的独立价值的。不久又接到了阿姨寄给她的一大箱书。
随着手中书籍的增多,辛潞仿佛找到了一把把钥匙,能够从不同角度、以不同叙述方式解锁知识的宝库。她自学的道路因此变得顺畅起来,每一个难题都有了解决的途径。然而,面对浩瀚的知识海洋,她一时之间却难以确定具体的目标。
数学,这个她由衷热爱的学科,使她不由自主沉浸其中,享受着数学带来的乐趣,却从未为自己设定过具体的学习目标。
当教授的建议如同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心田,辛潞顿时豁然开朗:所学知识能够学以致用,无疑是锦上添花的美事。于是,在泛函分析的学习圆满结束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数理统计》作为新的征程。彼时,辛潞未曾料到,正是这一明智的抉择,让她日后在美国金融界大放异彩。这看似偶然的背后,实则蕴含着必然的哲理:“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在心境无求之时,最恰当的结果往往无意间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在此过程中,辛潞深受《道德经》中“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的启迪。在没有明确目标时,她选择以自由开放的心态,冷静客观地探索各学科的奥秘与博大精深;而一旦目标选定,她便会全身心投入,细致入微地品味每门课程所蕴含的真理,追溯其本源与发展脉络。
她深刻领悟到,真理在自然界中自有其运行规律,必有其载体以展现其存在。因此,她坚信没有无用的真理,也没有脱离具体对象的理论。随着视野的不断拓展,辛潞在处理这些人生道路上“难以选择”的问题时,逐渐变得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跨学科的学习与实践,辛潞的知识体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日益完善。她自学钻研的能力与日俱增,对问题的洞察力和解决能力也愈发敏锐。这份根基扎实的能力,犹如一把横扫一切的利剑,为她在日后求学道路上扫清障碍,让她在学术探索的征途中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夏季,农场局在长水河农场召开了《养蚕业革命思想讲用大会》,本来应该在辛潞所在的蚕场召开的,毕竟何政是整个黑龙江首创柞蚕养殖的元老。无奈蚕场太小、太闭塞,几间茅草屋也承担不起这样上百人规模的大会。长水河是农场局首屈一指的大场,养蚕虽没几年,规模和设施却是辛潞所在农场不可比肩的。何政是农工,不管技术怎么受尊崇,二劳改这个政治身份是绝对没有资格去参加什么革命思想讲用的。辛潞代表了蚕场去参加大会。大会开了一个多月,长水河之后又到各个有养蚕场的农场去参观、调研。这种形式上的大会,没有多少实际作用。但一个月到处走走,好吃好招待的,对辛潞常年的清苦生活来说也算是一种调剂。她不敢带着短波收音机出去转,也不敢公然看原版小说。对早已养成习惯每天自习、收听广播的辛潞来说,到了晚上无事可干,反而觉得极为不舒服。她只能硬着头皮拿出一本妈妈塞给她的英文版《资本论节选》来读。读着马克思的这本书,辛潞竟欲罢不能。书中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深刻理论,对她而言既新颖又充满挑战。这些高难度的理论论述,恰好激发了辛潞自学攻坚的浓厚兴趣与好奇心。那时的她尚未意识到,这些基本原理将在日后对她的金融学学习奠定了什么立场观点的基础,产生了什么深远影响。以往,她对这本书并无太多期待,也从未涉猎过,她对政治内容的书籍没有兴趣。然而,这次近乎“被迫”的阅读经历,却意外地引领她踏入了金融学的殿堂。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和现代工业、资本、股市、金融毫无关联的偏僻农村里,这本书冥冥之中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秘境的大门,让她在不经意间获得了领先一步的契机。
调研途中,辛潞与同一农场的一位来自场部生产科的女知青同住。当女知青看到辛潞竟然在阅读外文版的《资本论》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场部,大家都知道蚕场有一位非常出色的魔都女知青,但没想到她竟然出色到如此地步。
女知青好奇地问道:“这么深奥的书,你看得懂吗?”辛潞微笑着回答:“可以看懂,只是需要多花些功夫。怎么了?你也读过这本书吗?”女知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初中生,中文版的都看不懂呢。”
女知青接着问辛潞:“听说你是独生女,怎么不申请困退回到魔都呢?以你的学问,魔都才更有适合你发挥的舞台啊。”辛潞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当初我妈妈也跟我说过,但后来一心想上大学,就错过了那个机会。”
“哎,那个主任真是作孽!要是上了二医,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医。”
“都过去了,我觉得‘福兮祸所倚’,这对我来说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务善策者无恶事’任何事情处理好了都不是坏事,我们大家不都还继续在这片黑土地上一起奋斗吗?”
辛潞说得如此风轻云淡,她的内心早已变得波澜不惊,对任何过往都不再有任何纠结。在讲述那些被旁人看作是决定一生荣辱的重大事件时,依然从容淡定、行若无事,让那位女知青听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辛潞离开了农场,使得特地从魔都请了假赶来看望她的高远失望而归。
高远心中只有辛潞,自从辛潞不愿意回魔都,两人中断往来后,高远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思念这个远在天涯海角的心上人。到了暑假,他实在无法再忍下这越来越强烈的思念,买了张火车票就来农场找辛潞。他要跟她摊牌,除了她,他谁也接受不了。不管她在什么地方,毕业后他就一定来找她,永远陪在她身边。
高远的母亲全力支持他的决定。尽管魔都与黑龙江相距遥远,地域差异显著,生活条件更是天壤之别。但对于这位历经南征北战的老兵而言,这并不算什么难题。她深知,当儿子心中有了深爱之人,只要爱不变,其他一切都可以改变。何况她曾见过辛潞的照片,了解她的情况,对儿子的选择感到非常满意。
高远出身于魔都一个令人羡慕的老革命家庭,毕业于一流名校,自己又是大学生,前途一片光明。他高大帅气,英姿伟貌,是众多女孩子心中的择偶佳选。在大学期间,他一直是全校的焦点人物。无论是父母战友同事的女儿,还是那些慕名而来、自认为门当户对的高傲姑娘,其中还有一些来自演员、外派(公派常驻海外)、华侨等在当时社会上受人仰望的层次的,高远对于前来说媒或主动示爱的,都一概拒绝,甚至大多数连面都不愿见。
他回到魔都两年多,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同龄女孩。魔都的女孩们展现了现代都市女孩的现实、精致与讲究,充满了柔媚情调和海派时髦。其中也有些思想素质和品格都相当不错的女孩。然而,在高远看来,这些女孩与远在蚕场的辛潞相比,多了几分市侩烟火气,却绝对没有辛潞身上那份恬淡若仙、清心寡欲的超脱和内心傲霜凌雪的刚强。这种特质在他遇到的任何人身上都看不到。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在那一次次沉重打击和长期清苦生活的磨练中坚持不懈的修行,才把辛潞的内心淬炼得如此坚定、透彻。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辛潞的思念越来越强烈。
当人们得知他心中始终只装着那位还在农场的初恋时,女孩子们更加为他的痴情与专一所敬慕。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动摇高远对辛潞的深深思念。每当他闭上眼睛,那个低矮、脏乱的库房里那个如同仙女般飘然落入凡间的孤寂身影,以及那多瑙河蓝色河水般缠绵、悠远的琴声。这一切都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如同昨日般清晰、细腻。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的煎熬,决定立刻回到辛潞身边。他要向她倾诉自己的心声,恳求她接受自己,让他能够永远守护在她身旁,和她同甘共苦,像董永陪伴七仙女那样凿饮耕食,相濡以沫。
然而,他抵达蚕场后却未能见到辛潞。得知辛潞已经前往长水河,高远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乘车追去。但蚕场到长水河需要在北安换乘,而那时正值夏季天气多变,连日大雨导致农场砂石公路翻浆。为了保护公路,北安到德都的公路被临时封闭,连离开蚕场都成了奢望。
在指导员的安排下,高远只能在蚕场办公室的炕上心神不宁地住了几日。那几天,他望着窗外绵绵不绝的雨水,心中充满了焦虑与无奈。一周后,公路终于解封,高远迫不及待地赶往长水河,却得知讲用团已经出发前往各农场参观调研,具体行踪无人知晓。
高远在长水河找到了大会筹备处,拿到了调研的计划日程。但由于暴雨影响了交通,日程也在随时变更。他按照计划在几个农场盲目地寻找了一个星期,却始终未能捕捉到辛潞的踪迹。每一次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随着假期结束的一天天临近,他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最终,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满腔的失落与不舍,踏上了回魔都的归途。
这件事仿佛又一次印证了“缘起”的不可思议。如果高远能在离开前留下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尊重辛潞的心愿,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坚定不移地跟随她,走遍天涯海角。哪怕只是简短的几个字,或许都能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与隔阂。其实,高远与辛潞之间本没有什么违和,只是因为高远爱得太深,反而被误解,成为双方的憾事。
高远回到魔都后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诉说了自己的衷肠,告诉辛潞如果愿意见他,他哪怕再次请假,也要再来一次黑龙江。然而信仍然被退回魔都。辛潞得知高远来蚕场看她,心底泛起一丝感动,但最后还是误以为他仍然不死心,想方设法要把她“谋”回魔都,于是又重新把这心底的涟漪压平、封存起来。
这一年,全国范围内展开了整顿行动,周伯伯在五届人大上提出的四化目标如同春风拂过了每一个角落。诸多悬而未决的难题也逐一迎来了解决方案。与此同时,中美关系的不断深化,也推动了与中美相关工作的逐步展开。在此背景下,朱琴怡被调回魔都,投身于金山石化厂的筹建工作,专门负责处理对外合作及外国专家相关事务。她凭借出色的外语能力、丰富的对外交往经验,以及对西方文化的深入了解,在中外经济合作的工作中如鱼得水,赢得了中外各方的信赖与尊重。工作之余,一些外籍专家更是成了她家中的常客。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若是在其他地方,这种与“外宾”的私下交往或许会被严格禁止。然而,负责该项目的几位老革命首长,本就是地下工作出身,拥有长期城市工作的宝贵经验,他们深谙在各种复杂局势中如何拿捏分寸。对于这些私人友谊,他们认为既然对工作有益,就不应因极左思想而加以禁止。
金山石化基地坐落在杭州湾畔,远离魔都市区。上级为朱琴怡分配了一套面朝大海的公寓,二室一厅的格局显得气派非凡,为她接待专家及其家属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也无形中搭建起了一条非正式的沟通桥梁,让她能够更直接地了解他们的想法和建议。她平时常驻基地,周末才会回到番瓜弄工人新村的家中。而家中的阿姨则独自一人照料家务,每周会抽两天时间去教授家帮忙。对于阿姨的这一决定,朱琴怡表示了高度的赞同。她深知自己和王哲成身上的自尊与骄傲也遗传给了女儿,他们一家三口都秉持着不占人便宜的原则,无论对方是否愿意。因此,对于阿姨来回的车费以及偶尔为教授垫付的买菜钱,朱琴怡都会如数交给阿姨,以偿还人情,绝不让阿姨自己承担。更何况,身为局级干部的朱琴怡如今经济条件宽裕,根本不缺这些钱。
另一方面,辛潞从BBC的报道中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中国国际环境的改善。曾经与中国对立的西方各国纷纷向中国示好,英国更是毫不吝惜地对中国的新气象以及整顿成果赞不绝口。然而,辛潞并未轻易被这些言论所左右。她坚守着自己的独立思考,不会轻易相信也不会盲目接受任何政治观点。她深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的道理,明白任何政治赞美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某种目的,任何受批判而不倒的对象也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因此,她会深入探究这些赞美或批判的真实原因,分析看透背后的图谋与价值。当辛潞将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妈妈时,她的这种睿智让饱经世故、久经沙场的朱琴怡都感到震惊。
为了提升自己的写作能力,辛潞与妈妈的通信全部用英语。她从被动地收听广播转变为在信中主动表达自己的思想,她的用词、句式越来越像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英国人。朱琴怡对女儿的英文水平赞不绝口,觉得她的英文比接受教会学校英国嬷嬷(修女)十几年熏陶的自己还要秀美、富有文采。辛潞在信中大量引用莎士比亚、拜伦的名言警句,仿佛像戏剧对白一般充满诗意与画境。朱琴怡为女儿的优雅气质感到无比自豪。
有一次,辛潞给妈妈的信中非常罕见地提到了王哲成,字里行间透露出深深的感慨与不解:“爸爸16岁便参加红军,枪林弹雨中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有多少弹片连医生都数不清楚。他的一生,无论是功是过,至少应该得到些许宽容和理解吧?即便不念其过往苦劳,也该给予一条活路吧。然而,说打倒便被打倒,还被扣上自绝于党的罪名往死里整。国民党的百万悬赏未能奈何他,美国人在朝鲜战场上的飞机大炮也未能留下他,却未曾想,最终竟倒在了自己人的手中。这千古奇冤,怎么就这样发生在他身上!
自从我深入学佛问道,对于世间的种种不公与不幸,早已学会淡然处之,相信这一切皆是因缘和合的结果,各自承受各自的因果。但爸爸的遭遇,实在令我无法释怀。他一生无私奉献,从未图回报,亦未做错过任何事,他究竟妨碍了谁,又对不起谁啦?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也无论什么因果,这样的结局都不应该属于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私利,只有付出的人。我的心里实在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过了很久,妈妈的回信到了她手上:“爸爸妈妈都早就都是组织的人了,早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组织。除了组织观念,没有任何个人的利害、得失。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面对明火执仗的敌人,我们对革命事业都坚定不移,宁死不屈。但考验不仅来自于敌人的枪林弹雨,也可能来自于内部的错误、失察甚至内奸暗害。不能因为有错误,就怀疑自己走上的道路,放弃自己的信仰和事业,动摇对组织的忠诚。这个考验,有时候比来自正面之敌的考验还要严峻、还要残酷。
“我们随时准备好迎接来自任何方向、任何形式的考验。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决心坚守初衷,视死如归。我们坚信,所有的牺牲都不会白费,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阻挡革命目标的实现。所有的付出都不会付诸东流。在信仰面前,没有个人的得失,唯有奉献。希望你能理解并支持我们的选择,相信我们,永远和我们站在一起。”
尽管已经过去了两三年,每当辛潞想起她爸爸时,心中依旧会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压抑感,仿佛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令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的世界似乎也跟着模糊起来,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妈妈的话确实让她有所感悟,她对爸爸、妈妈的坚定意志和伟大情操更加感到敬佩。她也不会因为这件事与自己的国家、民族产生任何隔阂。然而,心底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憋着,无法释怀。爸爸的遭遇对她来说太过冤屈,这份痛楚始终萦绕在心头,难以消散。